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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斌專欄:“心髒地帶”理論與俄烏沖突

發布時間:2022-12-09 發布來源:尊龙凯时 - 人生就是搏!

引言



100多年前,英国地理学家麦金德(Halford Mackinder, 1861-1947)警告说:东欧的领土应该划分为三个国家体系,而不是两个国家体系,这样中间的国家体系就能起缓冲作用,恢复欧洲的力量均势。然而,麦金德的主张未能获得实施,德国和俄国先后突破了东欧这一“屏障”。100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了同样的故事在东欧这块土地上再次发生。随着北约不断东扩,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闪电战”式的特别军事行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国家则通过经济制裁、舆论压制和军事援助等各项手段快速介入,使这场“闪电战”衍变为持续多日的“持久战”。这场冲突,不由得让人回想起百年前麦金德的那三句著名论断:

誰統治了東歐,誰就能控制“心髒地帶”;

誰統治了“心髒地帶”,誰就能控制“世界島”;

誰統治了“世界島”,誰就能控制全世界。


麥金德的理論具有驚人的預見性。在整個20世紀,這塊麥金德所稱的“心髒地帶”(Heartland)幾度成爲全球政治和軍事鬥爭的焦點。那麽,對于當前正在發生的俄烏沖突,我們能否從百年前麥金德的戰略思想中窺測清晰?溯古而知今,本文通過回顧麥金德“心髒地帶”理論的核心要義,分析麥金德思想對俄羅斯和美國這兩大“棋手”國家地緣戰略的影響,以及作爲“棋子”的烏克蘭的地緣戰略價值,以揭示俄烏沖突的現實本質,從中發現世界大國博弈的時間與空間規律,以助于認識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在全球發展道路上面臨的地緣安全風險和挑戰。


01

“心髒地帶”在哪裏?



20世紀初,隨著橫貫歐亞大陸鐵路的出現,麥金德深信,陸地力量將給過去的海洋霸權帶來沖擊和挑戰,海洋貿易帝國的“哥倫布時代”可能結束,20世紀基于陸地、依靠鐵路聯系在一起的、更具內聚力的帝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即將出現。當時,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面臨著歐洲大陸上兩個新崛起的陸權大國——俄國和德國——的挑戰。爲警示英國政府,麥金德首次將世界視爲一個整體,從全球海陸結構的視角來考察人類數千年的發展曆史,發現歐亞大陸內陸的大片區域構成了人類戰爭和經濟史上最重要的“心髒地帶”,他的這一理論因此被稱爲“心髒地帶”理論,麥金德本人也因此被稱爲地緣政治學之父。那麽,“心髒地帶”在哪裏呢?


“心脏地带”这一概念的雏形最初源自1904年麦金德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宣读的“历史的地理枢纽”一文。通过对历史的回溯,麦氏认为欧亚大陆上那一片广大的、船舶不能到达、但在古代却任凭骑马牧民纵横驰骋,而今天又即将布满铁路的地区正是世界政治的“枢纽地区”(Pivot Area),俄国便是雄踞于此的枢纽国家。麦氏特别警告,枢纽国家向欧亚大陆边缘地带的扩张,特别是与德国的结盟会扭转海权与陆权国家的力量对比。在地理空间上,麦氏并没有明确界定“枢纽地区”的边界,只是笼统地说在欧亚大陆的中部和北部,估计约有900万平方英里(约2300万平方公里)。


根據麥金德文章中“力量的自然位置”插圖所示,“樞紐地區”的範圍大致限定在莫斯科以東、高加索山脈―伊朗高原―興都庫什山脈―天山山脈―阿爾泰山脈―薩彥嶺―雅布洛諾夫山脈―斯塔諾夫山脈以北的區域,其北界是冰封的北冰洋。“樞紐地區”具有絕對的陸地屬性,大致是依照具有內陸性質的江河流域劃定的,其內部的河流主要流入北冰洋和內陸鹹水湖,是一片廣大的海洋力量無法觸及、始終被陸地力量控制的區域。


在“樞紐地區”的東面、南面和西面是呈巨大新月形的邊緣地區,即由海路可以到達的地區,包括面向太平洋的東亞季風區、面向印度洋的南亞季風區、地處五海地區的中東和面向大西洋的歐洲。曆史上這些地區曾面臨著樞紐地區遊牧民族的威脅,鐵路的發展和興盛使邊緣地區陷入新的威脅中。


“历史的地理枢纽”发表后仅过了10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便爆发了。在这10年间,枢纽国家俄国发生了巨大的社会变革,地处“欧洲十字路口”的德国迅速崛起,取而代之被麦氏视为英国的主要威胁。战争结束伊始,在1919年巴黎凡尔赛和平会议期间,麦金德将这篇论文扩展成一本叫做《民主的理想与现实》的书。当时,美国地理学家协会主席鲍曼(Isaiah Bowman, 1878-1950)、戴维斯(William Morris Davis, 1850―1934)和森普尔(Ellen Churchill Semple, 1863-1932)在内的美国主要地理学家,法国地理学家德马东(Emmanuel de Martonne, 1873-1955)及其他主要国家的一些地理学家都被邀请作为和谈代表团顾问,参与重绘战后世界政治地图的工作。遗憾的是,麦金德并没有受到邀请作为英国代表团的顾问参与会议,据说他对此相当失望。因此,他只好把他的思想以书稿的形式递交给和会顾问委员会成员,其用意不言而喻。这本书之所以命名为《民主的理想与现实》,就是因为麦金德对美国总统威尔逊(Woodrow Wilson, 1856-1924)在凡尔赛会议上提出的“理想主义”和平议程持怀疑态度。他深信,地理现实将催生新的帝国和新的全球斗争,推迟这一进程最好的地缘政治模板就是在德国和俄罗斯之间建立缓冲国。


在這本書中,麥金德將“樞紐地區”改寫爲“心髒地帶”,並對“心髒地帶”理論做了系統性論述。在他看來,“樞紐”一詞已不再適合第一次世界大戰危機後的國際局勢。盡管1904年的論文中三次出現“心髒―地帶”(heart-land),但僅僅是作爲一般性描述。麥金德指出,地球表面四分之三是水,四分之一是陸地。陸地面積的三分之二是一個巨大的整體,即由亞洲、非洲和歐洲組成的大陸,麥金德稱其爲世界島(World-Island)。世界島附近的小島爲近海島嶼,越過海洋是外島,其中最大的是北美、南美以及澳大利亞。世界島在面積上不僅是包括英國和日本在內的所有其他島嶼的兩倍,更是擁有世界超過八分之七的人口。麥金德將世界島劃分爲六個自然區域:心髒地帶、沿海季風地區、歐洲沿海地區、阿拉伯、撒哈拉和南心髒地帶。“心髒地帶”在地理上具有高度統一性,即沒有水路通往可通航的海域。在它的北部,這一地區通過勒拿河、葉尼塞河、鄂畢河三條大河彙入冰凍的北冰洋;在南部,形成內陸水系,與海洋無法連通。正是在這本書裏,麥金德提出了那三句影響後世的名言,精辟地概括了“心髒地帶”理論的核心要義。


从该书的多幅插图中可以看出,“心脏地带”的范围与之前“枢纽地区”的范围基本一致,但在某些方向上也有些许变动。麦金德写道:我们原来是依照江河流域划定“心脏地带”的,但是从战略思想上考虑,是否应当把它的范围多少扩大一些?从人类能动性的观点看,又从能动性的不同方式看,既然陆上强国今天能封锁黑海,那么整个黑海流域显然一定要看作属于“心脏地带”。只有极少航运价值的巴伐利亚多瑙河区(Bavarian Danube),可以看作在“心脏地带”之外。


在《民主的理想与现实》这本书里,麦金德界定的“心脏地带”的范围要比他14年前界定的“枢纽地区”的范围大一些,它还包括了波罗的海、多瑙河可以航行的中游和下游、黑海、小亚细亚、亚美尼亚、波斯、西藏和蒙古。在麦金德看来,黑:筒薜暮U饬狡蚩梢员宦缴锨抗馑哂心诼胶5男灾,因此可以把亚得里亚海和北海的连线视为“心脏地带”的西部边界。这条线正好从南到北穿过德国的中部,也就是把包括德国东部在内的整个东欧(政治地理上)划入了“心脏地带”。由此,“‘心脏地带’内有俄国、勃兰登堡―普鲁士 (Brandenburg-Prussia)和奥匈帝国三处合一的广大的人力基地,这是历史上骑马的人所没有过的” 。对“心脏地带”范围的重新界定,反映了麦金德对欧亚大陆上这三大陆权力量特别是德国的担忧。


自“心脏地带”向西南,阿拉伯的沙漠和草原可以成为通往撒哈拉和南心脏地带的陆桥,向东可以经西藏东北角和贝加尔湖东南部进入中国,经开伯尔山口和博朗山口进入印度,向西更是可以毫无阻拦地进入欧洲,因此“心脏地带”的统一或将意味着世界岛的统合。一个统合的、人力物力资源丰富的世界岛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海权基地,这对海洋世界将是致命打击。为防止“心脏地带”统一,麦金德警告说:“重新安排东欧领土的稳定条件,是把东欧分成三个而不是两个国家体系。至关重要的是,在德国和俄国之间需要有一层独立的国家” 。东欧的波兰、波希米亚、匈牙利、南斯拉夫、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希腊七个独立的民族要构成完整的缓冲地带,既要防止德国向“心脏地带”的渗透,也要警惕俄国和德国两个陆权强国的联合。由此,夹在德国和俄国之间的东欧便成了海权和陆权对抗中的力量平衡支点,被视为稳定国际秩序的重要力量。


《民主的理想與現實》出版20年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再次驗證了麥金德的預言。1943年歐洲戰場大局已定,麥金德在美國《外交季刊》上發表題爲“環形世界與和平的贏得”的文章,對“心髒地帶”的範圍再次做了修正,它被縮小到蘇聯邊境以內、葉尼塞河以西的地區。麥金德說:“就當前而言,說蘇聯的領土等同于‘心髒地帶’是准確無誤的,但有一個方向例外”。這個例外便是麥金德筆下的“勒拿地”(Lena-land),它是指葉尼塞河以東、以勒拿河爲中心的蘇聯領土。這是一片由群山、高原和峽谷組成,從頭至尾覆蓋原始針葉林且人煙稀少的地區。這樣,“心髒地帶”的北面是北冰洋海岸,東面是“勒拿地”,南面是阿爾泰山、興都庫什山脈和伊朗高原,這三面猶如銅牆鐵壁包圍著“心髒地帶”,只有西部邊境是敞開的,中間是一片南北跨度達2500英裏(約4000公裏)、面積達425萬平方英裏(約1100萬平方公裏)的廣闊平原,可供縱深防禦和戰略撤退。麥金德稱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天然堡壘”。“現在,‘心髒地帶’第一次擁有了數量、質量皆足備的軍隊。”而且,“在‘心髒地帶’,有肥沃的土地可供耕種,有豐富的礦物和燃料資源可供開采,其總量堪與美國和加拿大媲美。”他因此得出結論:“如果蘇聯在這場戰爭中成爲德國的征服者,它必將會成爲地球上最強大的陸權國家”。由此,我們可以推測,此時的麥金德之所以把“心髒地帶”的西部邊界由德國境內向東縮退至蘇聯的西部邊界,是因爲他已經意識到德國的威脅已然不再,戰後的蘇聯才是西方最大的威脅。


麦金德在1943年的这篇文章中,凭借他对欧亚大陆地理结构的精准认识和对全球战略形势的深邃判断,提出了另一个重要的地理概念——“米德兰海”(Midland Ocean), 即北大西洋和它的附属海域与河流流域,附属海域包括地中海、波罗的海、北冰洋和加勒比海,河流流域涵盖北美和欧洲。麦金德说:“‘米德兰海’有三个核心要素——法国桥头堡,环以天堑的英国空军基地,以及美国和加拿大的人力和经济基础”。这一地理概念实际上是麦金德为西方海权力量应对“心脏地带”陆权力量而设想的一个跨大西洋军事集团组织,这就是6年后出现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 NATO)。


02

“心髒地帶”理論在俄羅斯的複活



麦金德提出“心脏地带”理论意在警示英国政府,欧洲大陆上正在崛起的德国和俄国可能会威胁英国的霸权地位。然而,麦氏的理论并未引起英国人的重视,倒是它的对手德国人如获至宝,被地理学家豪斯霍弗(Karl Haushofer, 1869―1946)加以发挥并用于德国的扩张计划。值得庆幸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希特勒后来背弃了麦金德及其门徒豪斯霍弗的教义,并未与另一个陆上强国俄罗斯合作,而是对其发动了闪电袭击,导致德国腹背受敌,最终一败涂地。那么,作为坐拥欧亚大陆腹地——世界“心脏地带”的俄罗斯(苏联)的国家战略有没有受到麦金德思想的影响呢?答案是肯定的。


俄罗斯的现代地缘政治学思想差不多与德国和英国等西方国家同时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但在苏联时期,地缘政治学被认为是为帝国主义领土扩张提供理论依据的资产阶级的伪科学,直到苏联解体后地缘政治学的研究才广泛流行起来。不过,作为世界上领土最辽阔的超级大国,苏联时期的意识形态和国家战略及外交思想不可能超越地缘政治思维。作为俄罗斯长期盛行的精英思想和意识形态——欧亚主义(Eurasiam)即来自于传统的地缘政治观点,特别是麦金德的观点。1921年,Г·弗洛罗夫斯基(Георгий·Флоровский)主编的《远征东方》被认为是俄罗斯欧亚主义的第一部纲领性文件。欧亚主义的理论基础就是麦金德的“陆权论”(即“心脏地带”理论),他们在接受麦金德的理论时,对“心脏地带”理论进行了修正,将Eurasia一词的含义从“欧亚大陆”具化为“欧亚地区”,其地理范围大致从中国新疆到欧洲中部多瑙河平原的草原地区。俄罗斯共产党领导人久加诺夫(Gennady Zyuganov, 1944―)也认为,麦金德划定的“心脏地带”的地理轮廓实际上与传统俄罗斯“欧亚地区”的地理轮廓一致。


歐亞主義者認爲,“歐亞地區”是俄羅斯文化的“發展地”,它是拜占庭文化的延續。俄羅斯在東正教的主導下,包容了其他文化,所以俄羅斯人既不是斯拉夫人,也不是匈奴人,而是俄羅斯人,這是歐亞主義最主要的地緣政治理論基礎。歐亞主義與西方自由主義及狹隘的民族主義相對立,首先認爲俄羅斯是地緣政治“大空間中的樞紐”,其使命是創建歐亞帝國。歐亞主義的主旨是要論證俄羅斯是位于東西方之間、歐洲和亞洲的“心髒地帶”,是具有特殊的地理條件、獨立的曆史和文化的地區。他們強調,俄羅斯人是占據東西方和歐亞之間“心髒地帶”的特殊地理環境的特殊民族。俄羅斯既不是歐洲國家,也不是亞洲國家,而是歐亞超級民族國家。在該理論的指導下,歐亞主義學派制定出自己的地緣政治計劃,積極從事政治和社會理論的實踐活動,試圖把俄羅斯變成“歐亞——俄羅斯”,但是他們的理想並沒有得到實現。


1991年苏联的解体被普京称为“二十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俄罗斯的版图由苏联时期的2240多万平方公里缩小到1710万平方公里。尽管俄罗斯依然是世界面积最大的国家,却失去了作为“心脏地带”关键区域的东欧、南高加索和中亚大片领土,其面积差不多相当于麦金德最后一次界定的“心脏地带”一半,其西部边界向东退缩近1000公里,其在欧洲的版图几乎回到了400多年前沙皇俄国成立初期的状况。1999年普京执政后,充分利用他娴熟的政治驾驭能力,带领俄罗斯开始走出困境,并通过一系列政治、经济、安全等手段不断拓展俄罗斯对前苏联国家的影响力,这为“心髒地帶”理論在俄羅斯的複活提供了土壤,其代表性理论就是亚历山大·杜金(Aleksandr Dugin, 1962-)的新欧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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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俄羅斯新歐亞主義地緣政治思想的領軍人物,杜金自诩爲豪斯霍弗的門徒。可以說,杜金的新歐亞主義是俄羅斯“師夷思想以制夷”的現代版“心髒地帶”理論。正如他稱贊的那樣,麥金德的理論是“解釋世界政治曆史最大膽和最具革命性的,‘曆史的地理樞紐’是地緣政治學科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他吸收了麥金德的觀點,提出“世界的中心是歐亞大陸,歐亞大陸的中心就是‘心髒地帶’,這是控制世界最有利的地理基礎”。杜金的代表性著作《世界島的最後戰爭——當代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的書名就借用了麥金德“世界島”的地理概念。而其全書的內容也基本是對麥金德理論的解讀及其在俄羅斯的運用,所以他自诩爲豪斯霍弗的門徒是十分恰當的。


杜金認爲,俄羅斯的地緣政治命運與歐洲和亞洲作爲一個緊密結合的地緣政治單元(歐亞大陸)息息相關,他引用麥金德“世界島”的概念,認爲只有俄羅斯才有能力動員“世界島的全面持續一體化”。無論歐亞大陸的其他大國多麽充滿活力和強大,與俄羅斯相比,它們都被劃爲邊緣地帶,在地緣戰略上處于從屬地位。因此,杜金提出了超越原蘇聯勢力範圍的“大歐亞”概念,認爲俄羅斯的“安全和主權”與整個歐亞大陸的安全和主權是一致的。可以看出,杜金爲俄羅斯謀劃的“大歐亞”著眼于整個歐亞大陸,其突破“心髒地帶”的擴張性顯而易見。尤其是,當“心髒地帶”的關鍵區域——東歐這一重要的地緣戰略空間很快被以北約爲代表的“海洋文明”控制後,以反西方、對抗性爲特點的“大歐亞”擴張思想,意在對沖和抵消海權的擠壓,實現麥金德預測過但又不願看到的地緣戰略藍圖。


承继于“心脏地带”理论的俄罗斯“大欧亚”思想已经成为目前俄罗斯的主导地缘战略思想,俄罗斯国家力量也正在“心脏地带”理论底色下展开系列地缘战略实践。一方面,从地缘经济角度讲,俄罗斯持续以经济和安全议题为切入点,致力于推动“大欧亚”地区一体化。从苏联解体之初,俄罗斯便推动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四国成立关税同盟,2000年关税同盟升级为欧亚经济共同体。2014年5月29日,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白俄罗斯三国总统签署了《欧亚经济联盟条约》,试图深化“大欧亚”的经济一体化,以此抗衡欧亚大陆的其他经济一体化机制和区域合作倡议。2015年,欧亚经济联盟取代欧亚经济共同体开始运行。继而在2016 年,俄总统普京提出了超出独联体空间的“大欧亚伙伴关系”倡议,呼吁印度、中国共同参与。从理论角度讲,该倡议是“大欧亚”地缘战略思想在对外政策中的反映与践行。从现实角度讲,也是突破美西方安全挤压和经济制裁的战略举措。这表明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思想已经与俄罗斯国家战略深度融合。


另一方面,从地缘安全角度看,2002年俄罗斯牵头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成立了区域性军事同盟——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IS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zation)。在触及地缘安全底线的问题上,俄罗斯不惜动用军事手段。强力打击国内车臣武装分离主义,防止俄罗斯领土被进一步肢解。在2008年的“俄格冲突”中支持亲俄的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独立”,是“大欧亚”地缘政治思想指导对抗美西方地缘扩张的一次“成功”实践。杜金指出,从敖德萨到阿布哈兹的漫长黑:0断呱,完全和无条件地接受莫斯科的控制是绝对必要的。这一区域正是东欧平原与黑海的交汇地带,是“心脏地带”的战略要冲。可见杜金的扩张思想完全遵循着麦金德“心脏地带”战略价值的地缘政治铁律。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州“独立”,以及2015年俄出兵叙利亚并恢复扩建了苏联时期的拉塔基亚军港。从上述一系列事件中可以发现,俄罗斯陆权对抗海权向东欧推进,并沿黑海-波罗的海一线向西挤压海权的地缘扩张路线十分清晰。


上述可鉴,俄罗斯大欧亚主义实质上是“麦金德之忧”转为“杜金之愿”的战略实践。大欧亚主义的兴起是麦金德“心髒地帶”理論在俄羅斯的複活。而“心脏地带”理论的复活,不仅在于俄罗斯因国力恢复,基于自身所处“心脏地带”这一天然地缘政治优势地位而意图进取的战略雄心,现阶段更是应对边缘地带海权力量的挑战而不得不为的战略反击。麦金德曾呼吁结束俄罗斯对欧亚大陆核心的控制,这与今天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的扩张意图非常一致。因此,久加诺夫警告到:“北大西洋联盟的领导人完全按照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的想法行事,试图建立对东欧的控制,以控制‘心脏地带’,这将相当于实现对整个世界的控制”。


03

美國的歐亞大陸戰略與北約東擴



美国作为一个继英国之后崛起的海权大国,其地缘战略长期受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 1940-1914)海权论思想的影响。马汉曾任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 1858-1919)的海军顾问,他的理论成了美国海军发展和海上扩张的理论根据。因此,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特别是珍珠港事件后,麦金德的“心脏地带”理论才引起美国人的高度重视。1942年4月,美国Henry Holt & Company公司重新出版了麦金德在23年前所写的《民主的理想与现实》这本书。美国军事分析家乔治·费尔丁·伊利奥特(George Fielding Eliot, 1894―1971)少校在给该书所作的序言中用了“惊奇、叹服、惋惜”三个词来概括他阅读此书后的心情。令他惋惜的是,“这本书竟然几乎被正是为他们而写的人、说英语的人所忽视,却给德国人帮了大忙”。之后,关于麦金德和豪斯霍弗地缘政治思想的研究论文和科普文章大量涌现。1943年,美国外交学会专门邀请已经82岁高龄的麦金德为《外交事务》期刊撰写了“环形世界与和平的赢得”这篇文章。战争期间,美国涌现出一批杰出地缘战略家,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后来被称为“美国围堵教父”的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 1893―1943)。


斯皮克曼接受了麥金德的“心髒地帶”理論體系,但他認爲麥金德的三句名言是錯誤的。在他看來,“心髒地帶”雖然資源豐富,但大部分是貧瘠和未開發的地區,直到蘇聯在伏爾加河以東建立工業之前,這裏從來就不是什麽大國的所在地,很難看出它如何能夠控制世界島。斯皮克曼認爲,世界政治的關鍵地區不是“心髒地帶”,而是與“心髒地帶”接壤的沿海地區,即麥金德所稱的“內新月或邊緣新月”地區,包括西歐、中東、西南亞、中國和遠東國家。斯派克曼在《和平地理學》一書中將這些地區重新命名爲邊緣地帶(Rimland)。在他看來,邊緣地帶的國家加上近海島嶼的英國和日本,擁有比“心髒地帶”更大規模的工業和人力資源,而且同時擁有陸權和海權優勢。並進一步指出,從近代曆史來看,渴望成爲世界霸權的三個國家(拿破侖統治下的法國、威廉德國和納粹德國)均來自邊緣地帶,而這三個國家最後又都是被來自邊緣地帶、近海島嶼、心髒地帶和北美(後兩者)的力量聯盟所擊敗。因此,斯派克曼警告說,如果歐亞大陸的邊緣地帶被單一大國主導,將是美國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正是基于這一認識,斯皮克曼將麥金德的三句格言改寫爲:誰控制了邊緣地帶,誰就能統治歐亞大陸;誰統治了歐亞大陸,誰就能控制世界命運。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蘇聯成爲下一個觊觎全球霸權的國家,這表明戰後世界格局更符合麥金德的“心髒地帶”理論,而不是斯皮克曼的邊緣地帶理論。不過,美蘇冷戰的鬥爭前沿確實一直集中在西歐、中東和遠東的邊緣地帶。爲了成功遏制並擊敗“心髒地帶”的蘇聯,美國于1949年領導建立了一個包括邊緣地帶強國英國和法國在內的軍事大聯盟——北約(NATO)。如前所述,麥金德早在6年前就已經勾畫出這個軍事聯盟的輪廓。因此,美國戰後的對外政策很大程度上受益于麥金德的地緣政治分析。


斯皮克曼和麥金德的觀點雖然有所不同,但其強調的仍然是歐亞大陸的重要性。斯皮克曼的分析爲美國積極參與國際事務提供了一個非常強大的依據。他告誡美國政府,爲維護美國安全,必須積極幹預歐亞大陸事務,維持歐亞均勢。從這種觀念出發,戰後的美國政府徹底抛棄了“孤立主義”政策,改爲積極奉行幹預歐亞大陸事務的政策。美國的政策制定者一直把防止歐亞大陸出現區域性霸權作爲國家安全戰略的一個重要內容。從戰後直到冷戰結束以前,全球戰略形勢的實質就是:一方面蘇聯占據“心髒地帶”尋求向外擴張,另一方面美國則沿邊緣地帶設置重重包圍圈和牽制力量,阻截和抵制蘇聯向外擴張。


苏联的解体并未改变“心脏地带”和整个欧亚大陆地缘政治的重要性。作为麦金德的忠实门徒,曾任美国前总统卡特国家安全顾问的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 1928-2017)认为,欧亚大陆是美国为争夺全球首要地位而继续进行斗争的“大棋盘”。美国自身要想成为欧亚大陆“棋赛”的赢家,首先需要逐步扩大美国主导下的西方在欧亚大陆中部“心脏地带”的势力范围,其次要求南部不被任何国家或集团所单独主宰,最后确保东部国家不能形成联合。这就需要美国不断在欧亚大陆国家之间纵横捭阖,使各方力量均衡而难以形成联手,从而在欧亚大陆建立一个以美国为主导的政治均势。其中,欧亚大陆西部边缘地带的西欧,由于与美国的价值观相同,是美国的天然盟友,被美国视为民主“桥头堡”,可作为美国向“心脏地带”扩展势力的跳板。在欧亚大陆东部边缘地带的东亚,日本、韩国、菲律宾和泰国等与美国有盟友关系,被美国视为参与亚洲事务的“远东之锚”,可作为美国在欧亚大陆发挥影响力的登陆场。美国希望在控制欧亚大陆东西两侧边缘地带之后,凭借政治、经济与军事力量,进一步向欧亚大陆腹地的“心脏地带”渗透,以牢牢控制欧亚大陆,长期维持全球霸权。布热津斯基坦言:这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欧亚棋盘从里斯本一直延伸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为“棋赛”提供了舞台。美国可能成为赢家,条件是:棋盘的中间地带能逐步并入扩大中的由美国主导的西方势力范围;南部地区不被某一个国家单独主宰;东部国家不联合起来将美国逐出近海的基地。


正是基于這一戰略思考,盡管作爲蘇聯的繼承者俄羅斯已無力向美國發起挑戰,但由于其依然占據著“心髒地帶”的絕大部分地區而被美國視爲對自身霸權地位的重大威脅。俄羅斯擁有超過1700萬平方公裏的國土面積,繼承了蘇聯幾乎70%的軍事遺産,包括90%左右的核武器,並配有戰略核潛艇、戰略轟炸機和重型洲際導彈等各種核載具,使其具備可與美國相媲美的完整海陸空三位一體核打擊能力。因此,1991年蘇聯解體後,美國一方面通過軍事、經濟和政治手段不斷向位于“心髒地帶”關鍵部位的東歐、中亞和阿富汗滲透,另一方面通過北約的持續東擴不斷擠壓俄羅斯的戰略安全空間。1990年,東德與西德統一,此時北約的東部界線(德國邊境)距離莫斯科直線距離約1600公裏。1999年,北約將原華約成員國波蘭、匈牙利和捷克納入麾下,其中波蘭中部的瓦斯克空軍基地開始部署美國的F16等先進戰鬥機,這裏距離俄羅斯邊境僅約770公裏。2004年,北約又吸納7個中東歐國家爲成員國。自此,黑海沿岸的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將俄羅斯黑海艦隊圍困于黑海之內;波羅的海三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使聖彼得堡離北約國家僅有百裏之遙;尤其是愛沙尼亞的阿馬裏空軍基地距離俄羅斯邊境線僅約200公裏,這裏部署有美國的阿帕奇武裝直升機,而塔帕機場也已改建爲大型陸軍基地,駐紮有美國、英國和法國的軍隊,這裏距離俄羅斯邊境線僅剩約130公裏。隨後,2009年、2017年和2020年,北約又通過3輪東擴將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黑山和北馬其頓接收爲成員國,其成員國數量已由蘇聯解體前的16個擴展至30個。北約數輪東擴極大地壓縮了俄羅斯的地緣安全空間。1990年,北約的F16戰鬥機自德國起飛大約需要80分鍾才能飛抵莫斯科上空,1999年自波蘭起飛大約需要50分鍾,2004年自拉脫維亞起飛僅需30分鍾。可以說,俄羅斯面臨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糟糕的地緣安全形勢。


04

地處“心髒地帶”關鍵部位的烏克蘭



烏克蘭地處歐洲與亞洲、遊牧民族與定居民族、東方與西方間的接觸點,介于“心髒地帶”與邊緣地帶的結合部,是歐亞大陸內陸地區與歐洲半島往來的“走廊”,曆史上被稱爲“歐洲之門”。地表上的“走廊”通常是在特定海陸結構、地質構造基礎上,受地表形態約束所形成的相對低矮、平坦的帶狀區域。由于空間成本最低,走廊具有重要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價值,往往成爲各競爭性政治實體角逐的對象,在國防上則成爲雙方戰略前沿和緩沖區,例如中國的河西走廊,阿富汗的瓦罕走廊,以及印度的古裏西裏走廊等。


乌克兰走廊地位的形成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从海陆结构看,乌克兰地处欧洲东南部。在一个大尺度空间上,欧洲大陆的主体部分可以看成一个从亚洲向西伸入大西洋的超大型半岛。欧洲半岛的北、西、南三面为多个边缘海所包围,其北面是波罗的海,南面是黑海、土耳其海峡、爱琴海和地中海,西面主要是北海。在波罗的:秃诤V浯嬖谝桓鱿喽韵琳牡卮,麦金德称其为“欧洲地峡”(The European Isthmus)。该地峡是欧洲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分界线,它直接将欧洲分为东西两部分。地峡附近分布有9个国家,包括立陶宛、白俄罗斯、摩尔多瓦和乌克兰4国的全部国土,以及波兰、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5国的部分国土,而乌克兰的面积占一半以上。而且,乌克兰南濒黑海,可经土耳其海峡直通地中海,海洋势力也可通过土耳其海峡直达“心脏地带”的腹部。


另一方面,從地形結構看,烏克蘭位于東歐平原西南部,從自然景觀來看,基輔以南屬于歐亞大草原的西緣。在麥金德的戰略圖譜中,東歐平原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即統治東歐平原者能夠控制“心髒地帶”。東歐平原,北起北冰洋,南抵黑海、裏海之濱,東起烏拉爾山脈,西達波羅的海,面積達約400萬平方千米,是僅次于南美洲亞馬孫平原的世界第二大平原,地勢一馬平川,平均海拔不足200米。在曆史上,東歐平原長期處于俄羅斯的版圖之內,所以又稱俄羅斯平原,目前俄羅斯仍然占居了東歐平原的絕大部分。東歐平原通過一道細長延綿的烏拉爾山脈與西西伯利亞平原相連。烏拉爾山脈逶迤南下到北緯51度處便不再延伸,留下了一塊伸展到裏海北岸寬達500公裏的平原缺口,成爲早期歐亞大陸內陸地區遊牧民族進入歐洲的“大門”。從這個歐亞“大門”往東,直通遼闊起伏的哈薩克丘陵和平坦的圖蘭平原,向東北直達更爲廣袤坦蕩的西西伯利亞平原。這一片相互連通的平原和丘陵地區,面積超過1000萬平方公裏,構成歐亞大陸中部一塊遼闊的“大低地”,這就是麥金德在1943年所界定的“心髒地帶”。而從這個歐亞“大門”向西,經烏克蘭穿過“歐洲地峽”,便進入同樣一馬平川的中歐平原,直達歐洲半島西端的北海。


如前文所述,整個“心髒地帶”的南、東和北三面形似銅牆鐵壁,只有西面的“歐洲地峽”是開敞的。在麥金德看來,來自邊緣地帶或外島的海上力量,只要穿過這個地峽,控制烏克蘭所在的“歐亞走廊”,就能迅速占領東歐平原及整個“心髒地帶”;而來自“心髒地帶”的陸上力量只要穿過這個地峽,同樣能輕易地攻下整個歐洲半島。


從公元5世紀到16世紀,一批又一批來自歐亞大陸內陸深處的草原遊牧民族,穿過烏拉爾山與裏海之間的“大門”,來到烏克蘭所在的這片大草原。最早到來是匈奴人,他們從這裏穿過“歐洲地峽”長驅直入,直達多瑙河中遊地區,並由此向北、向西、向南出擊,迫使號稱歐洲三大蠻族之一的日耳曼人遷徙,從而引起了整個歐洲民族地圖的徹底重構。麥金德甚至推測:盎格羅―撒克遜人很可能是在那時被驅趕過海,在不列顛島上建立英格蘭的;法蘭克人、哥特人和羅馬帝國各省的居民被迫並肩戰鬥,進行反抗亞洲人的共同事業,不自覺地結合成近代的法國。對烏克蘭和整個俄羅斯影響最深遠的要數13世紀來到的蒙古人,以基輔爲中心的基輔羅斯被置于蒙古欽察汗國的統治之下達兩個世紀之久。蒙古人自東而西穿過“歐洲地峽”一路西侵,幾乎蕩平整個歐洲。當蒙古大軍攻入匈牙利、奧地利、波蘭,並威脅到法國和西班牙時,整個歐洲被徹底震撼了,這就是後來歐洲“黃禍論”泛濫的重要原因之一。麥金德說:“這些就是一群冷酷無腦的草原牧民,橫掃這片毫無障礙的平原所産生的收獲,也是亞洲鐵錘任意打擊這一空曠空間的成果”。


到了近代,欧洲人心目中的“东方蛮族”由匈奴人和蒙古人变成了俄罗斯人,如何限制俄罗斯向西扩张和挤压顺理成章地成为欧洲地缘战略谋划的核心。麦金德认为,统治乌克兰是控制“心脏地带”的关键,如果海洋文明控制乌克兰,就切断了俄国与欧洲大陆的联系,因此一个脱离于俄国版图的乌克兰是最为理想的图景。从1919年出版的《民主的理想与现实》中“德国与俄国之间的中间层国家”的插图中,我们可以窥探出他的这种图景。在图中,乌克兰被醒目地与其他中间层国家一同标注,尽管乌克兰没有像其他国家一样绘出明确的边界。他的这一图景在随后的行动中可以得到进一步验证。1919年巴黎和会结束后不久的同年12月,麦金德被大英帝国政府委以高级专员的身份前往南俄与反对苏联布尔什维克的白卫军总司令邓尼金(Антон Иванович Деникин, 1872―1947)等主要将领接触,对接交付英国提供的军事物资,并试图统一涣散的白卫军力量以对抗新生的苏联布尔什维克政权。回国后,麦金德向英国首相在内的内阁成员提交了将东欧和高加索地区的领土进行进一步划分的方案。他指出,除了根据《凡尔赛条约》的政策建立新的民族国家外,还需要创建一系列包括白俄罗斯、乌克兰、南俄罗斯、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等在内的缓冲国,而且不排除促成它们成为独立国家的可能。麦金德认为,这样俄罗斯从其核心地区不断扩张吸收边远的、独立的民族团体的历史进程将在一定程度上发生逆转,整个欧亚大陆被一个强大的“心脏地带”力量主宰的危险将大大降低。


受麦金德地缘政治思想的影响,希特勒早在二战之前便将乌克兰视为德意志民族生存空间的中心,认为控制乌克兰及其周边区域是征服苏联进而控制世界的必由之路。1939年9月1日,德国向波兰发动进攻,拉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帷幕。1941年6月22日凌晨,德国投入380万兵力,从波罗的海到黑海兵分三路对苏联发动突然袭击,其中德国南方集团军的攻击目标就是乌克兰。他们从波兰境内的驻地出发,沿着喀尔巴阡山脉北麓的古道进军。这条道路正是5世纪的匈奴人和13世纪的蒙古人曾经入侵中欧的道路,此时的入侵者则反向而行,他们脚下仍是那些未经铺设的道路,但这次扬起烟尘的不再是骑兵,而是机械化部队。几乎在一年时间里,德军横扫乌克兰全境,直达距斯大林格勒(现伏尔加格勒)仅60公里的顿河河畔。整个二战期间,在欧洲东线战。纱獾鹿退樟莆诳死嫉姆锤凑嵊胝绞趵庥任ち遥诳死家彩亲畲蟮氖芎φ咧。从1939年到1945年, 乌克兰损失了近700万公民(其中近100万是犹太人),这个数量比其战前人口总数的16%还要多,只有白俄罗斯和波兰(希特勒的“生存空间”中的另外两个)的人口损失比例超过乌克兰。


苏联解体后,独立的乌克兰再次成为以美为首的西方和俄罗斯争夺的焦点地区。任何一方获取乌克兰的控制权,都意味着在“心脏地带”上迈出关键一步,都昭示着在与对方的博弈中获得了显著的地缘战略优势。作为麦金德的忠实门徒和拥有乌克兰-波兰血统的布热津斯基,将乌克兰视为欧亚大陆上重要的地缘政治支轴国之一,因为它的独立存在有助于改变俄罗斯。在布氏看来,“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再是一个欧亚帝国。少了乌克兰的俄罗斯仍可争取帝国地位,但其所建立的将基本是个亚洲帝国,并且更有可能被卷入与觉醒了的中亚人的冲突而付出沉重代价”。相反,“但如果莫斯科重新控制了拥有五千二百万人口、重要资源及黑海出海口的乌克兰,俄罗斯将自然而然重获建立一个跨欧亚强大帝国的资本”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布氏在乌克兰独立后不久就为其加入北约、融入西方设计出明确的时间表和路线路。“在2005年至2010年之间的某个时候,乌克兰应能随时与欧盟和北约开始认真的谈判,特别是如果在这段时间中该国在国内改革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并成功地被外界更为明确地认定为一个中欧国家” 。布氏甚至设计好一个包括乌克兰在内的横跨欧洲的防务安全轴,“到2010年时,包括2亿3千万人口的法国―德国―波兰―乌克兰政治合作关系可能演化成一种加大欧洲地缘战略纵深的伙伴关系” 。


在實踐方面,布熱津斯基的追隨者們更是不遺余力地推動烏克蘭的西方化。獨立初期,烏克蘭采取了較爲均衡的外交政策,但這樣的政策並不符合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戰略利益。2004年,在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的支持和鼓舞下,烏克蘭發生西方所稱的“橙色革命”,親西方的尤先科上台。2013年底,烏克蘭親西方的反對派發動“廣場革命”,布熱津斯基的門徒、烏克蘭移民後代、時任美國助理國務卿維多利亞·紐蘭和時任美國參議員約翰·麥凱恩等要員直接前往獨立廣場,對反對派表達支持,最終親西方政府在烏克蘭掌權。一年後,時任美國副總統拜登親率代表團,參加“廣場革命”一周年的慶祝活動。在“廣場革命”之後的幾年裏,美國仿照阿富汗腳本,向烏克蘭投入了數億美元軍事援助,並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即俄羅斯的反應。


在俄羅斯新歐亞主義擘畫的政治藍圖中,烏克蘭處于“大歐亞”的關鍵位置。包括烏克蘭在內的中東歐既是俄羅斯經濟上向西開放的門戶和橋頭堡,同時也是俄羅斯帝國抵禦西方壓力的緩沖地帶,烏克蘭對俄羅斯地緣安全的影響遠大于其對北約安全的影響。控制烏克蘭不僅意味著控制了大量自然資源,而且還意味著俄羅斯增加了上千公裏的戰略縱深。在民族心理上,烏克蘭是俄羅斯前身基輔羅斯的起源地,就如中國東北是滿清朝廷的“龍興之地”。這一認知在俄羅斯心理上根深蒂固。亞曆山大·杜金認爲,烏克蘭是俄羅斯文化的重要部分,一個在歐洲除俄羅斯外領土面積最大,把控著黑海北岸大部分海岸線,且有加入北約傾向的國家,是不可接受的。在北約東擴的持續擠壓面前,烏克蘭已成爲俄羅斯安全空間的最後緩沖地帶。在21世紀的頭10年,俄羅斯還尚未從蘇聯的大崩潰中恢複過來,只能默認以美國爲首的北約將其東部的戰略緩沖地帶一一納入勢力範圍。而隨著國力有所恢複,俄羅斯必然重新追求其地緣安全空間,而烏克蘭則成爲壓垮俄羅斯與美歐關系的最後一根稻草。烏克蘭之所以並沒有按照布熱津斯基所規劃的時間表加入北約,很大程度上是俄羅斯國力恢複與西方角力的結果。



05

結論與討論



20世紀末美國從冷戰中勝出後,歐亞大陸上出現了有史以來第一個由非歐亞大陸國家作爲歐亞大陸事務仲裁者的局面。俄羅斯作爲歐亞大陸上面積最大的國家,在蘇聯消失後依然牢牢占據著“心髒地帶”的絕大部分,這昭示著它天然的世界大國地位,必然與任何企圖主宰歐亞大陸的國家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結構性矛盾。從表面看,俄烏沖突發生于因曆史問題分歧嚴重的兩個東斯拉夫國家之間,但它的實質卻是俄羅斯與北約長期對峙形成的結構性矛盾的總爆發,是“心髒地帶”陸權力量與邊緣地帶海權力量兩大板塊相互擠壓、碰撞的結果。值得警惕的是,在俄烏沖突尚未看到盡頭之際,芬蘭和瑞典正式做出加入北約的申請,這將對俄羅斯戰略安全形成新一輪打擊。對主要當事方和最大受害者烏克蘭而言,當西方全面圍堵大陸文明俄羅斯以及俄羅斯竭力反擊時,烏克蘭沒能像基辛格建議的那樣找到自己的准確位置——東西方的橋梁而非邊界,從而淪爲大國地緣爭鬥的犧牲品。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由地理所決定的曆史宿命。


俄烏沖突牽動著整個世界,引起中、美、歐、俄四大力量中心的複雜博弈,推動世界政治經濟加速分裂和去全球化,因而成爲冷戰後全球勢力格局演變的一道分水嶺。俄烏沖突只是歐亞大陸這個世界政治經濟大舞台上21世紀大國地緣博弈的一場序幕,可能只是未來中美兩強在西太平洋地區終極沖突的預演。麥金德曾提出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命題:如果這個巨型大陸,即整個世界島或它的大部分,在將來某個時候成爲一個單一且統合的海權基地,那會發生什麽呢?其他島嶼上的基地在船艦和人員方面,不就無法超過它了嗎?這樣一副圖景,即歐亞大陸“心髒地帶”與邊緣地帶的統合,將是整個西方的“夢魇”。麥金德在1904年“曆史的地理樞紐”的最後甚至直白地警告說:某一新的力量代替俄國對這片內陸地區的控制,將不會降低這一樞紐位置的意義。例如,假如中國的資源被日本組織起來去推翻俄羅斯帝國,並征服它的領土的話,那時他們就會因爲面臨海洋的位置加上擁有大片陸地的雙重優勢——這是占有樞紐地區的俄國人現在還沒有到手的有利條件,將構成對世界自由威脅的黃禍。如今,兼具此海陸雙重優勢的國家——中國已實現曆史性崛起,無論是經濟規模還是軍事實力,與美國的差距都在迅速縮小。所以,俄烏沖突並沒有讓美國把關注重點從東亞轉移到歐洲,也基本上沒有引起美國全球戰略資源的重配。


布热津斯基曾说:中国与俄罗斯或许还有伊朗结成大联盟将对美国构成重大危险。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美国必须同时在欧亚大陆的西部、东部和南部边缘巧妙地施展地缘战略手段。从特朗普到拜登,在东亚及整个印太地区,美国正在形成以美英澳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为核心、以美日印澳“四边机制”(QUAD)为支点、以“印太经济框架”(IPEF)为依托的,涵盖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意识形态在内的对中国全面围堵和遏制的“印太战略”。俄乌冲突促成了西方的空前团结和广泛动员,这为我们敲响了一记警钟:中国安全环境将几乎无可避免地走向复杂化。由此,我们可以合乎逻辑地认为,与俄罗斯(可能还有伊朗)结成某种形式的“权宜联盟”(alliance of convenience)或许应成为中国一个值得考虑的战略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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